一部杰出的女性成长小说——《钟形罩》解读

2024-03-27 12:40:38

　　一部杰出的女性成长小说——《钟形罩》解读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出生于马萨诸塞州，是美国著名的“自白派”女诗人、小说家，也是艾米莉·迪金森和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之后最重要的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很早即显示出在文学艺术方面的出众禀赋，学习期间就有多篇短篇小说和诗歌发表，因而对自己的职业前景充满了希望，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世事的了解，她也日渐意识到了社会对女性贤妻良母固化角色的期待与她的人生憧憬之间的矛盾。

　　1963年，西尔维娅出版了以自己的大学时代生活为基础的自传性长篇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这部小说起到了帮助作家宣泄伤痛、获得心理疗愈的弗洛伊德式的作用，也反映了二战之后女性在困境中寻找自我的成长之路。

　　《钟形罩》是西尔维娅·普拉斯唯一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女性成长小说，1963年1月以维多利亚·卢卡斯的笔名在伦敦出版。译林出版社在该著中文版的封面宣传语中，将其称为“写给女性读者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小说采用19岁的女大学生埃丝特·格林伍德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展开，主要描写了“我”在纽约和波士顿的两段人生经历。“我”少年丧父，生活穷困。曾接受过高等教育并嫁给了自己当年的教授并在婚后当上了全职太太，但丈夫的早逝迫使格林伍德太太不得不依靠教授速记课程的微薄收入养活自己、女儿和儿子。埃丝特十分聪明，又非常勤奋，所以一路靠奖学金披荆斩棘，顺利成为名牌女子学院的学生。1953年的夏天，酷爱诗歌与小说创作的她因参加了时装杂志《淑女时代》的征文比赛并获了奖，应邀和另外11个姑娘一起，来到纽约担任杂志的实习编辑一个月，并有机会参观各类展览、观看电影、品尝美食、听音乐会、与文人名流共进午餐等，费用全包。故事就是从埃丝特由保守宁静的波士顿近郊小镇第一次来到灯红酒绿的纽约，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活动中叙述自己的经历、见闻开始的，其中还穿插着对之前的男友巴迪·威拉德，以及其他男性朋友如康斯坦丁等的回忆。

　　小说伊始，“我”住在纽约一家专供年轻女性下榻的酒店里，处在“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因为，“一个在某个犄角旮旯的小镇上生活了十九年的女孩子，穷得连一份杂志都买不起，拿着奖学金上了大学，然后这儿得个奖，那儿又得个奖，最后呢，把纽约玩得滴溜溜转,跟玩她的私家车似的”。各色礼物像雪片一样地飞来，还有各色宴饮、时装等等，可以极大地满足一个女孩的虚荣心。然而，本应像其他女孩般兴高采烈的她却始终不在状态，“我觉得自己好似龙卷风眼，在一片喧嚣裹挟之下向前移动，处在中心的我却麻木不仁、了无知觉”。

　　为了寻求刺激，并了解真实的纽约，“我”和同伴多琳心血来潮地中途放弃了参加某个晚会的安排，跟着两个陌生男人去了酒吧，后又跟其中一个名叫莱尼的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去了他家。多琳和莱尼眉来眼去，关系变得越来越暧昧。埃丝特则在醉醺醺中于深夜独自步行回到了酒店。“我”的指导老师、《淑女时代》编辑杰·西临时将“我”喊到办公室。杰·西看中了埃丝特出色的才能，对她寄予期望，嘱咐她好好工作，并给她布置了小说审稿的活儿。从小到大功课全优的埃丝特虽然一路势如破竹般走到了今天，对自己的未来有着雄心勃勃的期待，但在杰·西的严肃教育面前，竟然情绪低落，感觉索然无味，仿佛失去了先前的热情与动力：“就在那天上午，杰·西那人揭下了我的面具，我感到我对自己的所有令人不快的怀疑现在都一一落到实处，我没法再遮掩下去了。十九年来，我一直忙于追逐高分以及这样那样的奖学金和助学金，现在呢，我劲头没了，步子慢了，无可挽回地退出了赛跑。”

　　在《淑女时代》精心举办的午宴上，埃丝特贪婪地享用着平时根本吃不上的各色美食，如鱼子酱、冷鸡肉、蟹肉色拉和鳄梨等等，随后跟着同伴们一起去看了一场很糟糕的电影。“我”和贝特西因身体不适中途退场，一路呕吐回了酒店，然后“我”晕了过去。等“我”苏醒过来，才知道原来是午餐的蟹肉出了问题，姑娘们全都食物中毒了。

　　埃丝特恢复以后，应邀与一位名叫康斯坦丁的联合国同声翻译用便餐，并怀着报复男友巴迪的心理随康斯坦丁去了他的住处。“我”的母亲和巴迪的母亲曾是大学同学，各自嫁给了她们的教授后，又在同一座小镇安了家。巴迪高大英俊，先在耶鲁大学读书，后又进了医学院，看上去是个前途无量、品行端正的优秀学生。他应埃丝特之请带她参观了医院，不仅见到了解剖尸体、浸泡在玻璃瓶中的死婴，甚至还见到了医生为产妇接生的场面。两个人回到巴迪的寝室后，关系进一步走向亲昵。

　　就在两人为了加深了解，就男女之事开始讨论时，埃丝特意外地问出了巴迪曾在整整一个夏天和一个放荡的酒吧女招待厮混的。原来打算和巴迪在婚前保持童贞之身的梦想幻灭了，埃丝特意识到“自始至终他都是在装假,好像他有多单纯似的”。更让她不可接受的是，他和女招待发生关系的时间，恰与他们的恋爱时间同步。“自那以后,我心中有样东西干脆就冻住了。”巴迪在她心中成了一个伪君子。只不过巴迪刚巧被查出患了肺结核，必须到肺结核疗养院去疗养，埃丝特才一时没有决然和他一刀两断。在威拉德夫妇的安排下，埃丝特去疗养院探望了巴迪。她拒绝了巴迪的求婚，却在练习滑雪时意外摔断了一条腿。

　　在康斯坦丁的住处，埃丝特进一步回想了她和巴迪曾经的关系，并认真思考着婚姻前景，想象要是康斯坦丁成了自己的丈夫，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唯一擅长的便是赢奖学金和奖品，而这个时代快要结束了。在社会和家庭的压力下，埃丝特在结婚生子与自我实现之间纠结不已。“我开始数我不会做的事情。”这些她毫不擅长也没有兴趣的事,包括烹饪、速记等等。“我舞跳得糟糕透了。我唱歌老是跑调。”于是,“平生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废物。问题是,我一直都是个废物,却从来没有自知之明”。

　　但另一方面，“我”十分不甘于以速记员的身份为男性服务，因为“我还想口授我自己的激动人心的信件呢”。“我想要变化，想要兴奋，想我自己往四面八方射出箭去，就像七月四日独立日的火箭射出的五彩缤纷的礼花。”她沮丧地想象着为丈夫准备一日三餐、穿着睡衣、戴着卷发器、整理床铺、没完没了清洗脏盘子的人生画面，意识到“对于一个十五年来门门功课拿优的女孩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凄凉的、荒废的人生”。她从威拉德太太和母亲的婚姻生活中都看出了这一点，于是决然地躲开了康斯坦丁，回到了酒店。

　　实习结束，姑娘们要返回家乡了。前一个夜晚，埃丝特跟着多琳前往郊区，参加了一个乡村俱乐部的舞会。她差点儿遭到一个心理扭曲且具有厌女倾向的粗暴男子马科的。埃丝特成功自卫，打伤了马科。夜半时分，“我”站到酒店的高处，“将所有的衣服都送给了夜风”。

　　如果说小说第一到第九章主要写的是埃丝特在纽约的经历，从第十章开始，则写的是“我”返回家乡小镇后的生活。在母亲接她回家的车上，埃丝特获知没有被写作训练班录取的意外消息，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一直对自己的写作能力满怀信心的她深感沮丧，加之纽约生活给她带来的无所适从感，使她变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看不了书，写不了字。她丧失了执着追求的兴趣与能力，变得邋邋遢遢、胡思乱想。她不打算像邻居太太那样有了六个孩子，又已身怀六甲，她放弃了暑期课程修习的计划，拒绝了与巴迪重归于好，开始接受精神科医生的治疗。

　　戈登医生的休克疗法未能奏效。埃丝特想了各种办法，最终都因下不了手或身体本能的抗拒而未能如愿。她乘坐公共汽车去了波士顿，找到了海滨的一座监狱想混进去，又来到海滩上枯坐。她尝试过上吊，又在朋友邀约游泳时想淹死自己，去当地医院做志愿者的工作也以失败告终。她前往父亲的墓地大哭了一场，终于偷来了母亲的，钻进了家中的地窖深处，打算静静地告别人世，在获救后再次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埃丝特继续挑衅生事，结果被关了禁闭。

　　曾因埃丝特优异的写作禀赋而专门为她提供奖学金的著名作家吉尼亚夫人从报纸上读到了埃丝特的消息，从她的状况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专门为她安排了在私立医院的休养与治疗。她“飞抵波士顿，将我从拥挤的市立医院病房中接出来，眼下正用车送我到一家私立医院去，那里有操场、高尔夫球场和花园，就像一家乡村俱乐部，她将支付我的一切费用，就像付我奖学金一样，直到她在那儿认识的大夫将我治愈为止”。在这里，埃丝特碰上了温柔体贴的年轻女医生诺兰，有了更多的自由以及出门散步的权利，甚至连休克疗法也不是记忆中那种撕裂神经的恐怖电击，而是可以沉沉睡去。她一步步走向好转，很快就可以返回学校了。埃丝特曾经的朋友琼也成了她的病友，但埃丝特并不愿意成为她的同性恋对象。

　　在获准进城之后，埃丝特去诊所接受了节育手术，满心欢喜地认为“自己正爬向自由呢，不用再担忧恐惧，不必因为跟人发生了关系就非得嫁人，尽管他不合心意”。在获得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之后，埃丝特的下一步目标是找一个合适的男人以放弃童贞。然而埃丝特的轻率任性以及身体的特殊情况使得她意外地大出血并紧急就医。小说以埃丝特返回精神病院，意外听说了琼的消息、自己即将获准出院而告终。

　　虽然作品并不算长，但看似玩世不恭、口是心非，还有着一点痞痞的味道，却又聪慧自傲、敏感脆弱的女主人公埃丝特，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如前所述，现实生活中的西尔维娅·普拉斯一直苦苦地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家庭事务和天才的艺术家、创造者的角色之间挣扎。所以她提炼了自己大学时代的一段经历，以自传性的书写表现了一代年轻知识女性在身份认同、角色归属方面所遭遇的困扰，能够激起不同时代、不同国别读者的强烈共鸣，因为她在成长的关键时期所面对的人生抉择的困扰并未过时。这种困扰首先体现为社会期待、传统习俗、压力对女性传统角色的认同和对女主人公的规训。“我”是学业出众的女生，“从小到大我一直对自己说，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地学习、读书、写作和工作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而且，似乎确实如此，我干什么都很出色，功课全优，甚至到我上大学时这种势头也无人可挡”。

　　然而，在要求女性回家的保守主义时代氛围中，社会期待她的是做得一手好菜，以秘书的身份为前程似锦的男人服务，并擅长唱歌跳舞等才艺。在她的周边生活中，符合这类条件的女性比比皆是，如自己的母亲和巴迪的母亲都曾接受过高等教育，但随后都放弃了职业追求，嫁给了各自的教授，过起了全职主妇的生活。她家的邻居、挺着大肚子的渡渡·康威则整天忙着用各种食品“喂养她的六个孩子，毫无疑问，她还会用同样的东西喂养她的第七个孩子”。而她在《淑女时代》的同伴多琳和贝特西，很快也会加入她们的行列，因此埃丝特觉得自己就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废物。另一种女性类型是她在杂志社的指导老师杰·西，这位博学多识、事业出色的优秀编辑，常与著名学者、作家交往，然而，她戴着厚厚的眼镜片，相貌丑陋，态度生硬，似乎也不是埃丝特向往的女性样板。

　　我看见我的人生像小说中那棵无花果树一样，枝繁叶茂。在每一个树枝的末梢，仿佛丰腴的紫色无花果，一个个美妙的未来向我招手，对我眨眼示意。一枚无花果是丈夫、孩子、幸福的家，另一枚是诗人，又一枚是才学出众的教授，一枚是埃·格，了不起的大编辑，再一枚是欧洲、非洲、南美，另一枚是康斯坦丁、苏格拉底、阿提拉以及一堆姓名古怪、从事非凡职业的情人们，再一枚是奥林匹克女队冠军，在这些无花果的上上下下还有许许多多我不大辨认得出的无花果。

　　这些无花果代表的当然是年轻的埃丝特对未来人生的期许与梦想，然而，残酷而平庸的现实难以让她拥抱如此丰沛的人生。“我”饥肠辘辘地坐在无花果树的枝丫上，“哪个都想要,但是选择一枚就意味着失去其余所有的果子。我坐在那儿左右为难的时候，无花果开始萎缩华体会体育最新登录地址、变黑，然后，扑通，扑通，一枚接着一枚坠落地上，落在我的脚下”。

　　与身份认同和榜样缺失相关的另一重困扰，是当时的美国社会中有关女性童贞的陈腐之见。的宣传、母亲的教诲、男友的期待，都要求埃丝特婚前要保持童贞之身，洁身自好。万一怀上孩子，就会万劫不复，名声扫地。然而，在埃丝特看来，这种婚前保持童贞的要求，对男女双方都应该是一样的。“女人只能有一种生活，必须清清白白，而男人却可以过双重生活，一种清白，一种不清白，这种想法我没法接受。”这是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又享受到历史上数次妇女解放运动成果的大学女生埃丝特的自然反应。这就是为什么她在意外得知巴迪一边和她卿卿我我，一边又与女招待多次发生关系时会如五雷轰顶、备受打击的缘故。她愤恨地将巴迪归为伪君子，下决心拒绝了他的求婚。

　　不仅如此，激愤的埃丝特还决定自暴自弃以示报复：“既然要找一位年已二十一岁却依然清清白白还要有头脑的热血男儿难如登天，我还不如把自己的贞节问题也抛到脑后，然后嫁给一个同样没有贞节的人，这样，当他开始叫我痛苦时，我也可以叫他尝尝痛苦的滋味。”任性的埃丝特终于利用获准到波士顿城里闲逛的机会，做了节育手术，将身体的控制权掌握到了自己的手中。在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已成为“我自己的女人”之后，埃丝特选中了一位年轻有为的数学教授欧文，初探的世界。“自从我获悉巴迪·威拉德的腐化之后，我的贞操一直像磨石一般沉沉地压在我的脖子上。长久以来，贞操对我都是那么重要，我总是下意识地、不惜一切地维护它。我已经捍卫了五年时间，现在我腻味了。”她对欧文并无情爱，对埃丝特而言，这个男人只是她对抗格格不入的世界和获得自由的一张入场券。之后，埃丝特觉得自己已完完全全地获得了自由。

　　如前所述，小说写到埃丝特即将离开精神病院、回归大学生活为止，并未写到其未来的人生。而在现实生活中，一切远没有如此简单。西尔维娅·普拉斯最终是忍受不了生活的困窘和丈夫的背叛，开煤气而死的，遗下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和她心爱的诗作。如小说中埃丝特的一段心理独白所说的：“对于困在钟形罩里的那个人,那个大脑空白、生长停止的人,这世界本身无疑是一场噩梦。”小说中的埃丝特暂时逃离了钟形罩,而现实中的西尔维娅却在钟形罩的窒息中死去了。

　　结合美国另一部著名的成长小说、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来看，两部作品都写了20世纪50年代的少男少女与现实社会的格格不入以及各自绝望的抗争，但霍尔顿嘲弄、反抗的是保守的美国中产阶级的假模假式、伪善造作，渴望的是他的妹妹菲比所代表的纯洁无邪的童真，所以霍尔顿梦想成为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而埃丝特作为一名女性，在成长过程中遭遇的困扰则更加鲜明地体现出性别特征，集中表现了年轻女性在步入人生的过程中面临的特殊问题，比如职业发展与个人幸福之间的两难，社会对女性贞操的单方面要求，等等。小说也因所反映的女性心理问题和社会问题的普遍性而赢得广泛的共鸣。

　　18、19世纪以来，西方女性文学取得了辉煌成就，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并以温暖的人类情怀和丰美的艺术探索滋养了无数读者的心灵。本书遴选简·奥斯丁、玛丽·雪莱、勃朗特姐妹、乔治·爱略特、弗吉尼亚·伍尔夫、玛格丽特·杜拉斯、多丽丝·莱辛、托妮·莫里森、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作家的小说代表作进行深度导读，既勾勒出西方女性文学的发展脉络，又体现出对经典作家作品的精深阐释，兼具可读性与学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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